田志明和孩子们一起在南京玄武湖进行课外活动。图/受访者提供
当代“私塾”联手之困
在选择在家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多的背景下,正有一部分家长,不满足于独自在家上学的封闭与孤立,将孩子集合起来,共建理想教育的实验田。然而,这种联盟能坚持多久?模式可否复制?是否会不可避免地向小型学校转变?一切仍是问号。
在南京,2岁女儿的爸爸田志明,带领着4个持有共同教育理念的家庭开启了“魔法学校”,以实践他理想中的家庭互助教育同盟。
在石家庄,一位6年级男孩的妈妈耿彦红,在网上发帖征集同伴,构想着一所文化课与户外体验课并重的“秋山学堂”。
在北京,还有一位子扬爸爸,创建了以“自主学习、自我成长”为核心理念的新式小学蒲公英学苑。
在北京、上海、广东、云南、浙江等地,不让孩子进入传统公立学校的“在家上学”教育个案在十余年来不断出现,一些家长从不满足于传统教育体制的刻板和单调,渐渐转向不满足于孩子独自在家上学的封闭与孤立,因志同道合,他们走到一起,共同寻找体制外教育的联合,发展出一种新型的在家上学互助联盟。
然而,这种联盟能坚持多久?模式可否复制?是否会不可避免地向小型学校转变?一切仍是问号。
5位家长的互助实践
男孩TOMMY,拿着一把钢卷尺走到小明叔叔面前。尺子被拉出来,壳盖已经松动。
“你是要把它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吗?”一般父母遇到这样的请求,常常以欠手欠脚、弄坏东西为理由喝止。
“我来帮你。不过,你要记得还能把它装上去。”田志明毫不犹豫地将壳盖打开,“你猜这里面是什么?应该有一个弹簧,一拉就绷紧了。那么,你自己来研究一下。”
拆卸东西、玩电脑游戏、画T恤衫,这些在传统公立学校里不合规矩的请求,在田志明的魔法学校里都能被满足。魔法学校目前有5名学生,6岁男孩TOMMY和闹闹,13岁女孩清如和悠悠,加上田志明自己的2岁女儿。田志明是学校唯一的专职教师,孩子们亲切称他为“小明叔叔”。
他们的课程安排,上午多是语文、英语等文化课的自学与辅导,下午则是小明叔叔组织的各类活动,比如生物观察与实验、剧场工作坊、纪录片讨论、计算机与网络课、阳台种植、糕点制作等等。最近,孩子们和小明叔叔还在商量着,要将墙壁做成攀岩、二楼改造成酒吧,然后练就“嗖嗖”爬上去的本领。
学校成立于2012年5月,刚搬进南京市奥体中心附近的这套小区公寓来。每位妈妈交了启动资金1万元,共同负担每月3500的房租及水电费、餐费等生活开销。另一群虽未参加但关心着学校发展的妈妈们,带来了窗帘、椅子和一些纸笔,还有人主动认捐了电饭锅、古筝和茶具。孩子们自己量了房间面积,铺了地毯;四张床板刚刚被安装完成;彩纸、画笔散乱在地上,杂乱而有生气:魔法学校正呈现出它最自然朴素的模样。
除了像魔法学校这样处于发展初期、规模较小的草根互助联盟外,其他曾被媒体广泛报道、由家长合作创建、有一定规模的团体,在北上广等地还有不少,如苍山学堂、日日新学堂、六月小学堂、蔬菜超人妈妈共生社区、今日学堂等等。
2010年底,徐雪金在义乌创办“在家上学联盟”网站,意在把全国在家上学的家庭联系到一起,交流信息与资源。时至今日,该网站已有7000多名会员,成为聚集体制外教育家长的高地。据徐雪金推测,目前约有1000个孩子正在实践在家上学,到底有多少真正实现联合且有效运行的教育互助团体,尚没有统计数字,这些民间小型教育联盟,孩子由几人至百人不等,模式基本类似,由一位或几位父母为核心,吸引一群志同道合者加入。好处显而易见,孩子能找到同伴,解决社会性发展的问题,教育实力和信心亦同步增强。
“如果不是找到小明叔叔,我可能暂时不会让孩子离开学校,”心疼每天要做6个小时作业的女儿清如,妈妈袁映早已决定为孩子寻找第二条道路。不过,她根本没有打算自己在家教孩子,“那会形成一个封闭的系统,可能有自己体察不到的错误”。
起初,南京在家上学联盟QQ群里有两位妈妈,打算成立“南京自由成长家庭教育同盟会”。她们做了一份商业计划书,提出以名师指导、自学提升、演练应试的互助教学模式,外加儿童大学、课外实践等活动,培养出爱提问、会探索、明事理、爱生活、有梦想的世界公民,并最终形成一个连锁的家庭联盟式学校集团。
不少家长跃跃欲试,计划几近成功,却在最关键的学校选址问题上出了意外。那两位主导妈妈,坚持要将学校设在她们居住的那个小区里。
“正是因为在家上学家长的稀缺和分散,选址问题才会如此致命”,田志明也被邀请参与这个教育同盟会的筹办。在他看来,中国家长们还缺乏尊重他人的气度与议事的民主素养,最后众口难调、无法决断。
第一个计划流产后,袁映又陆续接触了两拨团队。其中一拨信仰基督,坚持英语要通过《圣经》来学习;另一拨强调古文读经,可以暂时不理解意义,但一定要背诵朗读。一来二去,南京在家上学的家长们渐渐分化成不同群体,魔法学校是真正付诸实践的第一个。
田志明是理工科硕士,创作过剧场作品,信奉将学习融入生活与游戏、呵护儿童好奇心的教育理念。袁映与他在“南京在家上学联盟”的QQ群里相识,理念接近,交情渐笃。
他们之间并非没有分歧(如有的孩子依然在上课外补习班,田志明并不赞同),好在人数还少,合作的基础也很扎实:袁映和其他家长都特别认同小明叔叔尊重、陪伴孩子的态度。
田志明的工资是每月3000元,由4位妈妈共同支付。这个并不昂贵的价钱是田志明自己开出的,计算的是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其实是几位妈妈在资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他写下《家庭互助教育同盟宣言》,拟订《关于议事方式的探讨》;他还将实践内容记录下来、将课程录像放到网上。田志明希望形成一个可供复制的办学模式,供南京之外的更多城市家长参考。
北京日日新学堂
专业还是草根
尽管刚“开张”不久,但魔法学校很快遇到了那些联盟先驱们遇到的问题:是固守现有人数缓慢发展,还是扩大招生惠及更多?
从可持续性上考虑,田志明和妈妈们都希望吸引更多的孩子加入。如今的4个孩子年龄差距大且两两做伴,只要有一个孩子离开,同龄的另外一个便很可能同样离开。“所以,这其实是一个非常不稳固的结构”,TOMMY妈妈说。此外,多招学生也能带来分摊成本的实际好处。
然而,另一方面,孩子的增加将带来工作量的增加,仅靠家长的力量必然无法完成全部工作。
事实上,这种在家上学联盟虽然最初都以家长互助为合作基础,但能够真正付诸实践的都少之又少。比如,田志明在去年年底发布《家庭互助教育实践方案(1.0版)》时,便提出“原则上所有参与互助教育家庭的家长都有责任共同实施互助教育”,但事实上,几乎所有的教学活动都由他独立组织,真正能帮助他共同教育的妈妈并不多在学校创办之初只有两个学生时,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位贵族家庭教师。魔法学校的运行模式,也因此不完全贴合田志明的想象。
然而如果要招聘专业教师或专职人员,后果则很可能是,家长们本来期待的陪伴式教育不可避免地向小型学校转变。随着规模越大、专业教师越多、规范和体制化越强,家长互助色彩不可避免地被减弱。这将背离他们的初衷。
魔法学校暂时还不用考虑这个问题,而另一家教育机构“海之家”为这种转型付出的代价是,三位创办家长之中的两位退出了团队。
“海之家”成立于2008年底,最初是由三个妈妈组建的互助教育联盟,一开始叫海口巴学园。她们的孩子都在两岁左右,这让早期巴学园更像托幼班。直到2009年9月,“海之家”才开始吸收更多家庭成员,孩子的年龄也扩大到5岁。随后,招聘专业教师,启用新活动室,人数最多时,有20个孩子每天到这里活动。
这里一度是其乐融融。
有爸爸会拳法,给孩子上武术课;有爸爸向孩子展示,椰子应该怎么砍、怎么吃;教室里的紫色小石子、做南瓜灯工具,都是父母们从外地捎回来的;如果遇上更换海沙、扎竹篱笆这样的大型劳动,米米妈便在网上发出英雄召募帖。海之家有义工制度,要求每个家庭每学期至少保证10个小时的义务劳动和服务时间。
然而,三位妈妈的友谊和义气很稳固,决策与行动却很艰难,对于未来,也没有达成共同目标。
比如,海之家请国外专家来作讲座,不少还没有加入学园联盟的家庭报名,并填写了调查表。然而,对这些家长的跟进调查和反馈工作,没有明确到哪个妈妈身上。当另一位热心家长马馨想捡起这项任务时,却发现连调查表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就像三个和尚没水吃的故事那样”。
因为要上小学的孩子离开,学园一度只剩下七八个孩子,接着又连续出了几次不算太大的磕碰事故。最终,两位妈妈决定退出。
海之家是早教中心还是幼儿园?不久前,有人这样问坚持下来的米米妈。
米米妈回答,海之家既不是早教中心也不是幼儿园。“是的,从前是个园,现在是个家。”
在北京,还有一家严格控制教学规模的自助型联盟学校。学校由十多位家长共同建立,没有校长,家长们将其称为新式教育实验班,一些基础的事务性工作,如日常管理、招生、采购食物、博客发布、财物管理均由家长们志愿分担。
实验班将规模严格控制在20人左右,核心教育部分,全部由家长共同考核同意的退休高级教师、师范生等专业教育人士完成。有家长希望实验班增开初中部,管理层却相当谨慎。“师资、场地,在一切没有完全准备好之前,不可能进行,”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学生家长说。
因为担心曝光后有家长要求入学而班级暂时没有能力容纳,实验班婉言谢绝了《中国新闻周刊》的探访要求。在北京,另一家蒲公英学苑同样谢绝采访。它们尚处于发展初期,不希望引起过多关注。
草根还是专业,是一个两难选择。前者较为昂贵,但易于保持特色;后者能引发规模效应,降低成本。如何保持合适的学生规模与增长速度,这些互助家长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实践着。
办学资质问题,也是悬在这些在家上学联盟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剑。孩子们无法获得学籍,或是将学籍挂靠在不那么抢手的公立学校,国家也没有对“在家上学”现象做出专门解释,孩子们如何获得各个级别的学历证书,或者如何申请上大学,都是一条曲折而隐晦的道路。
云南苍山学堂
互助的观念障碍
能将孩子带离传统公立教育的家长们,多半自信而有勇气,被认为是“有两把刷子的”。于是,一千个家长心中,就有一千种难以兼容的教育模式:夏山、蒙氏、瑟谷、华德福、种籽、读经�这些来自国内外的不同教育理念本身各有异同,再经过各位家长的吸纳和解释,要形成一个能取得基本共识的教育理念之难,也是私家教育联盟的难题。
有人说要培养天才,有人说别读成书呆子;有人希望制订详细规划,有人推崇自然随性;有人想让孩子读《孝经》,有人视为糟粕;有人希望孩子不要接触电脑,也有人乐见孩子紧跟科技潮流。
总之,“除了格外关注教育而对传统学校教育不满之外,家长们几乎找不到其他共同点”,田志明深有感触这也是草根联盟尚能维系而一旦扩大规模便分崩离析的重要原因。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北京家长说,他的孩子所参加的自助教育联盟,如今特别强调老师的作用,他也认为家长应该在教学方面退后,“家长的声音过多,对教学是一种伤害”。
新式教育实验班的创立家长们也拟定了《家长公约》,提出家长共处的若干准则。第一条便是“互助”(每一位家长都有义务为实验班的发展出力);“信任、尊重”(为学习中心的管理者和老师)、“风险共担”(教育实验及相关可能产生的风险)。此外,还有“对事不对人”“不传谣信谣”“不品评人品”等细致内容。
这些条款隐约可以显现,实验班的创立家长们经历了怎样艰难痛苦的磨合过程。
然而,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家长,在谋划着这种方式的可能性。来自石家庄的妈妈耿彦红,最近正在筹划着在农村老家建立一所“秋山学堂”,小院已经租好了。
耿彦红认识不少在家上学的孩子,有的精于绘画,有的特长英语,还有的专攻木工等,确有大大超过同龄人的独特之处;然而,在性格、情感和观念上,又因为接触的人有限,而显得有些单薄。苦于找不到同伴,耿彦红仍在观望,迟迟下不了将孩子带出学校的决心。
“就我目前的观察来看,总体来说,真正在家的孩子性情比较平和,比较会玩,玩得有内容、有创意、专注力强。”从去年开始,北京回龙观小区的猪猪妈开始组织集体活动。工作日去参观博物馆、周末郊外游学,曾吸引了社区七八位在家上学的孩子。
然而渐渐地,家长们之间闹矛盾了。
起因都是小事。比如,两个大孩子玩得更投机,拒绝小孩子加入。小孩子跟着,努力融入,几个孩子就这样喊叫着,追追跑跑。不料,一旁围观的妈妈上前阻止:“这对她不好,有心灵伤害啊。”接着,拉着孩子便离开了。
一个13岁男孩的妈妈,带着孩子参加两次活动后退出,理由是,别让年龄小的孩子,影响了自己孩子的智力。
课业时间太紧张,玩得没什么智力因素,甚至出游太累,众多理之下,她组织的集体活动,参加人数越来越少。最后,猪猪妈干脆放弃。
她发现,身边这些在家上学的年龄较大的孩子,基本上都去过学校,只是因为不适应,或是受了委屈才决定休学在家的。此时,如果家长们过于介入、过度保护,无非是将孩子从一个温室转移到另一个更加严密的温室里,家庭互助又怎么可能实现呢?
“我们仍旧习惯于用好孩子、听话守规矩懂礼貌的标准来要求其他的孩子,”猪猪妈感慨说,“尽管在家上学了,但还是和学校老师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在家上学教育联合的前景,实践者对此态度不一。有人不抱任何期待,有人静观其变,还有人称它为终将燎原的星火。或许,人的因素才是实现在家上学联盟的最大障碍。
国内一些在家上学联盟
日日新学堂:2006年9月由四位家长共同创办于北京回龙观小区。课程设置分为人文类、科学类、艺术类、体育类和社会实践类,每门课程时间根据需要而定,灵活改变。学堂努力实践将西方的理性精神和东方的感悟式智慧结合在一起,实现一种“真”教育。
苍山学堂:
2010年由家长陈阵创办于大理苍山。学校设各种活动区域,孩子自主安排一日生活,规则由孩子们和教职员工一起通过自治会制订。学堂效仿英国夏山学校,让孩子回归自然,拥有幸福童年。目前,学堂正在全球游学。
六月小学堂:2010年8月由家长叶万红创办于广州佛山。语数外课程根据孩子不同的学习进度而定,欣赏课、科学课、劳作课等则混龄进行。延续孙瑞雪教育机构“爱和自由,规则与平等”的教育理念,让孩子在“完整的成长”中成为“完整的人”。
蔬菜超人妈妈教育共生社区:2011年由宋夏艳创办于大理。不办学校,而倡导将教育融化成“水”的生活方式。家长带着孩子共同加入,深度参与,学堂内部的资金物资共享,没有固定学费。家长可通过提供劳动力的方式为社区盈利,社区亦计划开创其他盈利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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